DCSSA: 1998年博士毕业以后您去了马克•特希尔拉维尼的实验室作博士后,马克后来2003年的时候去了工业界,成为了Genetech公司资深副总裁。神经生 物学泰斗,诺贝尔奖获得者埃里克•坎德尔 (Eric Kandel) 对他的评价是 “马克甚至可以领导美国,他是一个天生的领导者”。 从他身上您学到了什么?

王帆: 你说得没错,马克对实验室的经营很有心得。他会花时间来确保实验室的每个人都过得很开心。他招来的人都有很好的团队精神,他觉得“人和”是极其重要的。另外一点就是,马克是很实际的一个人,他总是想方设法的给实验室的所有人找到一个可行性很高的课题。

刚才提到了理查德对我的很多好的影响,但是,理查德对我也有一点“坏”的影响。在他的层次,他可以做非常有风险的,时髦的,有创造性的实验。他可以接受失 败的打击,只要试验室总体课题的成功率高就好了。从理查德实验室毕业以后,我觉得我有点冒进了,选课题的时候太敢于冒险了。这样在博士后阶段就吃了一点 亏。我博士后前期做的课题,非常前沿,有长远意义,但是当时只有很少的背景研究。虽然我做的很辛苦,却三年多没有取得任何进展。这个时候马克就和我说, “你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别的课题?像琳达•巴克那样能在博士后期间九年如一日不计得失地做一个课题的人是很少见的。大多数的人需要得到正反馈,如果你很长 时间都没有成果,你可能会逐渐对科学丧失兴趣的。你可以先做一些别的容易一点的课题,得到一些结果,这样你心里可能会高兴很多。” 马克说得很对,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承受多次失败的打击。坚持不懈固然重要,但是如果科研真的那么辛苦却鲜有收获的话,可能很多人就会选择放弃。我听从了 马克的建议,换了一个课题,后来就进展的很顺利。所以我觉得马克真的是一个很好的领导者,他知道怎样让实验室的每个人个体利益最大化,从而激发他们的斗 志。我现在管理自己的实验室就是以马克为榜样,我清楚地知道我的学生和博士后需要成果。我既要鼓励他们去做有风险的有重大意义的课题,同时也要给他们想好 一个安全的课题作为退路。所以说我的两个导师都对我的成长至关重要。理查德教会了我怎样做科研,马克则教会了我如何经营一个实验室。

DCSSA: 刚才提到了您在一个课题上花了三年多的时间,却没有得到什么成果。能告诉我们当时的心情么?您又是如何克服困难,很快在另外一个课题上获得成功,并发表了一篇《细胞》论文的呢?

王帆: 我先从当时的课题设计谈起。博士毕业以后,理查德说,你博士后期间最好不要接着做嗅觉方面的研究。因为虽然你在嗅觉领域已经驾轻就熟,但是这样的训练对一 个科学家来说是不够完整的。最好找一个其他方向,这样可以拓宽自己的视野。我对感觉系统很有兴趣,博士后期间就选择了躯体感觉领域。躯体感觉系统实际上是 一个很复杂的系统,它包括痛觉,触觉等等。我们知道在大脑躯体感觉皮层有一个复杂精细的体表感觉投射地图。那么这个投射地图在发育过程中是如何形成的呢? 有什么分子机理驱动这个过程呢?科学界对此一无所知。所以我就想做这方面的研究。马克实验室的研究领域是发育神经生物学,主要研究神经细胞突触定向生长的 机制。于是我和马克商量了一下,他就同意我到他的实验室做这个课题。

结果我们遇到了很大的挑战。因为当时基因组计划还没有完成,大量的基因还没有被发现。我们这个课题就等于说要在无数的可能中去搜寻某些个候选基 因。希望这些基因在躯体感觉神经元定向生长的过程中扮演关键角色。这个实验过程有如大海捞针,我们尝试了无数的实验技术,但不幸最后都碰了壁。后来马克就 果断的让我换了课题。那段时间工作很辛苦,自己又刚刚怀孕。古人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发现即使有了远大的目标,还是有很多“近忧”。看到实验室别人 发文章,而自己什么成果都没有,真挺难受的,当时也只好“感情要粗糙一点”了。(笑)好在我这个人不是特别容易担忧。那个时候我还是强迫自己对未来抱有信 念,相信自己一定能够挺过这个艰难时期。后来就“柳暗花明又一村”,换个课题,运气一转,就顺利做成了。

DCSSA: 很精彩的一个故事,我觉得自己真的是学到了很多。接下来能请您简要介绍一下在杜克大学的研究工作么?

王帆: 实际上在杜克我主要的一个研究方向就是刚才提到的那个搁浅的课题。就是说大脑躯体感觉皮层投射地图在发育过程中是如何形成?躯体感觉神经元定向生长的分子 机理是什么?还有就是触觉产生其感知(受体)和认知的分子机理是什么?在基因组计划完成之后,生物学家就掌握了一个比较完整的基因库,一些搜寻基因的实验 技术也逐渐成型。所以我返回头又去做那个课题,一下子就找到了很多很有意思的候选基因。这个课题忽然间就变成了很有希望,成为了一个很有潜力的研究领域。

DCSSA: 在科研经费申请情况比较困难的现在,年轻的教授如何尽快脱颖而出?

王帆: (笑)现在的情况是比较困难,这确实是一本很难念的经。以我为例,我2003年找工作的时候,当时杜克给我的启动基金是40万美金。我就打电话给理查德, 理查德就说,“这个钱远远不够,你至少要有80万美金!”但是我当时已经和杜克签合同了。所以心里就想,“天哪,我要去哪里再弄剩下的40万?”(笑)在 这个压力下,我就到处去申请别的资助,后来2004年就陆续的就申请到了Alfred Sloan Research Fellowship, Whitehall Foundation Award 和 Klingenstein Fellow。我算了一下,刚好够40万了,这下心里才踏实了下来。

那下一个目标就是申请美国国立卫生院 (NIH) 的资助了。这个难度就大了许多。后来我拿到了这个资助,我觉得首先是运气比较好。当时国立卫生院有一个专门资助的项目,又称征求项目(request for application)。我很幸运的拿到了这笔钱。除去运气的成分,写经费申请也有一些技巧。我当时写这个申请的时候得到了很多资深同事的帮助。我一开 始写的申请报告,花哨的不得了,总以为越高深越好。结果别人一看,说这个肯定不行,你一定要踏踏实实的写,写得越平实清楚越好,甚至要让领域外的人在短时 间内就看得懂。后来我就按照这个思路去修改,就申请到了。

DCSSA: 刚才提到了在2004 年的时候,您获得了斯隆研究奖(Sloan Research Fellowship Award)。用媒体的话来说,这个奖是未来诺贝尔奖的摇篮,因为有多达35位获得斯隆研究奖的科学家,在后来的科研生涯中获得了诺贝尔奖。您对自己和实 验室的远景规划是什么?

王帆: 没想过。诺贝尔奖?这个太遥远了。(笑)我觉得我现在做的研究课题本身就是一个长期的课题,所以可能未来的一二十年内,我的研究重点都会集中在人体的躯体 感觉,特别是触觉方面。当然,我还对另外一个领域有着浓厚的兴趣,那就是进化。现在基因组计划完成了,人类和大猩猩的基因库也都有了。我很感兴趣的一个问 题就是,到底是哪些东西决定了人的智能?目前我对这个问题还没有具体的想法,但是如果以后有时间,有精力,我想做一些这方面的研究。

再过二十年,我想我还是在经营着一个小实验室,估计可能不超过十个人。我想我不会做官。(笑)虚荣心还是有的,比如如果有一天能当上院士,自己会非常高兴的。当不了也就算了。(笑)不能想太多,这种东西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DCSSA: 接下来我要问的问题可能会冒犯您,先请您原谅。网上流传着一种说法,说有三类教授通常会给学生施加比较大的压力。第一类是中国教授,第二类是女教授,第三 类是助理教授。很明显这种说法是没有任何事实依据的。那么我还是忍不住想问,您作为中国女助理教授,您的实验室经营理念是什么?

王帆: (笑)我有没有给学生过多的压力,这个问题要去问我的学生和博士后。其实,实验室的管理方法和每个导师自身的经历有关。我有过三年多没有任何科研结果的痛 苦,也有过获得成功之后的欣喜若狂。我自己受过的苦,我不想让学生去受。而我自己享过的福,我希望学生也能够体会到。所以我对实验室的每个人都很关心。我 尽量让每个学生都在做着有趣的又可行性比较好的课题。对于博士后,我希望他们能够走出一条自己独特的科研道路。这样他们在离开实验室的时候就可以带走一些 有潜力的课题, 从而去建设他们自己的实验室。虽然说学生和博士后的表现,和我的事业成败息息相关,但是如果他们做得不开心,那就没有意思了。其实说到底,生活中没有别 的,感到快乐是最重要的。

DCSSA: 对学生有什么样的期望值?

王帆: 对于那些刚进入实验室的新生,我希望他们敬业,做事情要有很强的责任感。事情一旦下定决心去做了,就要把它做好,千万不能敷衍了事。然后慢慢的,我希望他 们能够拥有独立的科研思想,能够自己去读文献,思考问题。如果要留在科研领域,第一要有很好的工作态度,第二就是要多花时间去思考。如果学生能够把实验设 计想到我的前头去,我会非常的高兴。

DCSSA: 如果有学生决定离开科学领域,您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王帆: 这完全是个人选择,我对此没有反对意见。还是那句话,对于人生而言,你要找到让你感到最快乐的事业。如果科研不能给他们带来快乐,那么强留在学术界,确实 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情。我有一个博士生, 她最近准备放弃科学,拿一个硕士学位就走了。她觉得科研的压力太大了,尤其是对于女性来说。如果想要两三个孩子,并且照顾他们健康成长,从事科研这种职业 就太不现实了。

DCSSA: 您同意她的观点么?

王帆: 怎么说呢?实事求是的说,科研绝对不是一个很轻松的职业,尤其是对女性来说。倒不是说这是性别歧视引起的,因为其实很多大学都在积极地扩招女性教师。但是 对于女人来说,当她有了孩子之后,她的世界观就自然而然的改变了。我也是这样,我生了轩轩之后,他的快乐实际上就变成了我最重要的事情。这是很自然的母 性。所以有的时候,我会有一种双重负罪感。如果我陪孩子玩的时间多了,我会觉得实验室没有管好,没有像别人那样刻苦。但是如果在实验室的时间呆长了,我又 会觉得没有尽到一个当妈妈的责任。怎么掌握这个平衡呢?只能两边都牺牲一点,少睡一点,多挤出点时间。再有就是不要太完美主义了。一方面你没必要强求在短 时间内就发表很多好的文章,拿一大堆科研经费。另外一方面,你要相信,只要你爱他,你的小孩一定会茁壮成长。什么事情尽力而为就好了。

DCSSA: 谢谢您分享了自己的内心感受。我相信广大的女性科研工作者一定会从您的宝贵经验中获得很多启迪。最后一个问题是,您在繁忙的科研之外,有什么业余爱好?

王帆: 我喜欢户外活动,比如爬山什么的,但是我身体不是很强悍的那种。(笑)另外就是喜欢读书,中文或者英文小说,选择面很广,什么都爱读。

DCSSA: 再次感谢您接受我的采访。

(杜克大学神经生物学系博士生吴巍采编)